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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忍为鸟

(美国)刘荒田
2001-02-07 来源:光明日报  我有话说

有一个月了吧?每天凌晨二时十五分,鸟的叫声就把我吵醒,比床头柜旁的闹钟还准——我为了上班不迟到,闹钟拨快了五分钟,但放在床铺对面梳妆台上,专供半夜看的液晶钟,显示的是标准时间。鸟,至少五只,也许十来只。叫声颇像刚上初中的变声期小男生的笑,在清脆和嘶哑的交界处游移,如果心情好,听来相当婉转;心情坏呢,它便有点像孤坟野鬼的狂笑。可是,以我对鸟学的无知,可不敢诬陷它们为夜枭。可能是猫头鹰吗?不,中国产的猫头鹰,叫声我熟悉,阴森且喑哑,专捉老鼠,造福人类和植物的善鸟,这般鸣叫名正言顺,一如伟大的清官包拯,在戏中的脸谱一点也不俊俏。美国产的猫头鹰,叫声差不离吧?哪怕它像一些吠也吠出英语来的洋哈吧狗,音质该没差别。起初那几天,我对这叫声只感好奇,这鸟精力也太旺盛,黑灯瞎火的嚷什么嘛!究竟是哪一种鸟呢?有一回差点起床去拿录音机,好把叫声录下来,再一想,熟人中并没有懂鸟语的公冶长,也没有鸟类学家,岂不是瞎子点灯?便作罢。

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鸟夜复夜地聒噪,我每晚准于二时十五分醒来,让耳朵忍受约二十分钟的苦刑。教人哭笑不得的是,鸟们捣乱那么半个小时,到了后院的枞树、柠檬树、桃树和杜鹃、茶花、玫瑰花、马蹄莲和郁金香都笑迎万道霞彩,人们欢欣鼓舞地进入富于希望的黎明,就都闭上鸟嘴,没有加入百鸟的混声合唱,也许睡回笼觉去了。说得诗意点,它们在纵声大笑吧,笑谁?笑半夜让它们整得七荤八素的无辜百姓。

昨天上工,干了十五个小时,并非案牍劳形,而是蓝领的体力活,放了工疲塌塌的,晚上早早上床,太累,难以入睡,反像《诗经》里头单思“窈窕淑女”的情种,“悠哉,悠哉,辗转反侧”,翻烙饼翻到午夜,朦胧浅睡不久,鸟们就准时开起研讨会来。我被吵醒,喃喃自语,联想到过去的一个疑问:鸟叫算不算噪音?羽类的鸣啭,千汇万状,难以一概而论;但和车声、市声、战鼓声、风钻的吼声、游行的口号声比较,鸟声好歹算得天籁,分贝再高,也不但不被归入“污染”类,还给雅人视为“清听”呢!那么,后院这绝对违反民意的喧哗,因其出诸自然而须予以容忍,甚而加以礼赞么?我揣测,它在屋宇的所有后院连成一片、只以篱笆分隔的街区,每晚至少制造出三十个无眠人。天可怜见,他们一大早都得擦擦布满红丝的蓝眼睛黑眼睛,骂咧咧地赶巴士上工去。然而,不予容忍的话,能采取任何种行动吗?向鸟王投诉乎?向警局报案乎?向鸟的天敌如蛇类猫类求援乎?也许,最有效的办法是手拿竹竿,跨过道道篱笆,直捣鸟的会议室,如果一连几夜都捣捣它们的蛋,它们大概不得不移民别处。可是,乌天黑地的,随便闯入人家的后院,主人以为来了盗贼,提支来福枪出来,向黑影点射怎么办?单是为了“驱逐不良鸟类”这举措,至少要在本街区召开三次居民大会,组织一个“协会”,制订章程,选出理事长、财务和秘书来,才能实施。第一步,侦察鸟所在的树,二,制出驱鸟方略,三,实际行动,按小时给驱鸟志士付薪,酬劳从驱鸟协会的入会费中支付。可是,我们这个中产阶级社区,尽多热心于环境保护的慷慨之士。把自然糟蹋够了的人类,为了睡得好一点胆敢赶跑宝贝鸟儿,他们岂会坐视?

那么,只有忍耐,从“相忍为国”退到“相忍为鸟”。当我想到《唐诗三百首》里的“打起黄莺儿,莫教枝上啼;啼时惊妾梦,不得到辽西”,更加释然。反倒寻思起春梦和鸟声的关系来;闺中怨妇,与在辽西戍边的夫婿相会,一刻千金的良宵梦境,居然可以预订,一如今天的度身定做西装,岂非奇迹?黄莺儿,鸣声极尽婉转清脆之能事,尚且惨遭修理,虽然纤纤玉手的力度极其有限,何况近旁这不知为何方神圣、鸣声乏善可陈的夜啼鸟?厌恶它虽然理直气壮,然而忤逆潮流,受害者必得以有容乃大的气量,听之任之。我的宽容和潇洒,我的“雅人高致”,我的热爱鸟即热爱自然即热爱环保,都由此得以凸现,还指望忍久了,适应了,它们不吵倒睡不着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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